一、园林情结
陈从周的名字在中国园林界可以说是众所周知。然而,他并不像其他专家是园林“科班”出身,他是以自己的聪明才智和好学精神,抓住了四、五十年代在苏州教授古建筑时的机遇,开始对苏州的古典园林和古建筑、古街坊进行调查研究,从此一发而不可收,最终以其硕硕成果,成为享誉国内外的园林大家。在整整半个世纪里,他为宣传、保护、修复和管理苏州园林做了大量的工作,可以说他对苏州园林倾注了所有的爱慕之情,也因此与她结下了不解情缘。
陈从周先生的生平,说来有点传奇和神秘的色彩。1934年,他毕业于杭州之江大学文学系中国语文学科,先后在杭州省立高级中学、上海圣约翰附属高级中学任国文、历史教员,后合并入同济大学。在此期间,他自学梁思成的《清式营造则例》,爱好古建筑。1950年,在苏州美术专科学校讲授中国美术史,不久又因苏南工业专科学校之邀兼授中国建筑史。该校历史悠久,又有名学者教授,培养了大批工程人才,而此时又结识了著名古建筑专家刘敦桢。1953年,他随刘教授去曲阜考察孔府、孔庙,又受江苏、浙江文管会之邀,对连云港、苏州虎丘塔、双塔,浙中古越的古建筑、古遗址进行考察。那是,他的课是周六上午,每周五晚他从上海来苏,住在观前街九胜巷的远东饭店。周六下午及星期天的上课之余,就考察调查一个个古园林和古建筑。逐渐地,越来越迷恋于园林,并深深地陶醉其中。1956年,他先声夺人,出版了他自认为正式写成的第一本书——《苏州园林》,这是我国当代第一本有关园林的专著。以后又陆续出版了《苏州旧住宅参考图录》、《漏窗》等,在中国园林界声誉鹊起,但这倒是掩盖了他在文学、绘画方面的特长。然而正是这些特长,使他在园林的研究方面独具慧眼,成就瞩目,东灜称其为“中国园林第一人”。
解放初期,人民政府拨款修复了一些艺术价值较高的古典园林,并向人民群众开放。陈从周先生一直关注着整修的情况。1953年整修留园时,他认为“建设大山大池,树木本是慢的,留园在太平天国后修建时,加了大量建筑,很快就修复了”。当时留园内有不少古树,虽然许多建筑坍塌严重,但正是这些古树成了华东局、苏州市领导决心修复留园的主要依据。1958年,他呼吁抢救网师园,苏州市园林处报告市政府,得到批准后仅三个多月就修复了。竣工后邀请了陈先生来苏,看看网师园。陈先生看后,十分满意,给予充分肯定,并称其为“园林之极则”,同时也指出了一些不足之处。同年,他听说苏州要拆城墙,用城砖砌小高炉,便和金经昌教授等人竭力想保住这座已有2400多年的古城。此举在当时的形势下必定是没有效果的。之后,他十分惋惜。此前梁思成反对拆北京城墙,是年北京批判“中国营造学社”,梁思成作了检讨;而陈从周这个“中国营造学社”的外围分子,也因反对拆苏州城墙、出版《苏州园林》而遭到批判。然而,他心胸坦荡,今天,历史已经对这些往事作出了正确的结论。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苏州也加快了一些名园的修复工作。陈先生获悉要整修艺圃,就积极地为负责设计施工的陆宏仁出谋划策;他认为苏州曲园具有非同一般的文化含量,又联络叶圣陶等八位老先生联名提出修复晚清著名学者俞樾故居曲园的要求,这一要求得到了苏州市政府的重视,后曲园开始立项修复,并由他的高足、后任苏州园林局副局长的邹宫伍负责,而依据就是他当年测绘、收入《苏州旧住宅参考图录》的图纸。1984年开放后,由苏州市区文管所负责二期工程的花园部分修复;1990年,他与著名版本目录家顾廷龙重游曲园,看后他感到“住宅部分总算修得差强人意,看了花园部分,令人怅然,与我五十年代测绘时所见,面目全非了。……”
陈从周先生对苏州园林情有独钟,只要有机会,他都愿意去走走看看,关心对她的保护和管理情况。他快人快语,好的一般也不表扬,不好的却不留情面地坚决批评,乃至在媒体上曝光。1986年,应苏州市政府之邀,他陪同贝聿铭走访苏州,工作之余,两人散步于小巷、古园之间,小游小坐,体味着“寻园”的滋味。1988年秋,苏州园林局委托他审核即将开发放的“苏州古典园林艺术陈列室”,他顺便考察了艺圃、环秀山庄、拙政园等处。回沪后一周,他在《解放日报》发表了《苏州园林今何在?》的文章,曰:“苏州能有这样一个园林展览室,是可喜的,对中国文化起着很大的宣扬作用,园林局做了一件大好事,亦平添北寺塔公园一个游览区。”“旧地重游的几处名园……连拙政园的外宾接待室,也开了手工艺商店,满园挂彩灯,立彩人,俗不可耐,彻底破坏了雅秀的江南迷宫园。……总之,园林局不是商业局,园林不是商场,这个问题应该提到日程上来。……我无坏心,拳拳之意而已。”这篇文章让他的好友、园林局顾问王西野先生和苏州园林局很尴尬。1991年初,他重游同里退思园,以前他誉退思园为“贴水园”,称其为“江南华厦,水乡名园”。游后认为,“华厦完整,园林如画,相配得很是可人、宜人,可惜园外有一座水塔,借景变成增丑,不知何日能够迁走呢?”值得欣慰的是,园林局在苏州古典园林申报世界文化遗产过程中,对园林的经营、展览活动进行了全面整顿、清理和规范,还园林历史原貌;退思园外的水塔,以于1999年拆除。苏州园林,最终没有让陈先生失望,没有给陈先生留下遗憾。
陈从周先生以其研究中国园林和苏州园林方面的卓著成就,由他筹划、主持、设计修复的园林、古建筑遍布大江南北,成为中国当之无愧的一代园林巨擘。然而,令人遗憾的上,在他钟爱的苏州却没有留下能载入史册的作品和痕迹,只是有过一次与之擦肩而过的机会。那是1976年的事。那一年,拙政园征得紧靠北面东侧围墙的9.8亩农田,拟作为拙政园东花园的扩展部分。当时市有关部门在苏州的规划设计部门广泛征求了意见和方案,并组织了一次研讨会,并把陈从周也请来了。陈先生经过思考,做出了一个可行性方案。但后因多方面的原因,扩建设想被搁置一边。时至1987、1988年,园林局常去上海陈先生的家上门请教。时园林局副局长柏传儒表示了请陈先生做拙政园东花园改建的方案,以求得与中部花园风格的基本一致。陈先生不假思索一口答应,但同时提出了一个条件:设计、改造方案,一切由他说了算,不允许领导们划圈定调。这一点应该说是很重要、很关键的,但在当时环境下是很难做到的。回首往事,这件鲜为人知的轶闻,已成为苏州园林一个永久的遗憾。
二、文章千古
作为一位学者,陈先生早在五十年代到苏州苏南工专兼职时就开始了对古典园林和老住宅的调查研究。或许是天意,那时,苏南工专的校址正好在宋代名园沧浪亭内。陈先生自己回忆道:
……第二天清晨去沧浪亭该校上课。午梦初回,我信步园林,以笔记本、照相机、尺纸自随,真可说:"兴移无洒扫,随意坐莓苔"…次日煦阳初照,叩门入园。直至午阴嘉树清园,香茗佐点,小酌山间,那时游人稀少,任我盘桓……
(《帘青集·我的第一本书》同济大学出版社)
从这段话中可以看出,陈先生那时不仅对园林怀有一股挚爱,并已自觉地承担起一个学者的责任,用自己的学识,对苏州的园林进行理论的研究,并将之积集,传之后世。
就这样,陈先生利用在苏州兼课的时间,走街串巷,甚至是逐户逐户地调查,终于在五十年代古建筑和园林还不被重视的时候,就出版了《苏州旧住宅》、《苏州园林》两书。这两本书对苏州的旧住宅和园林作了详细的记载,特别是在论述苏州老宅和园林时,对它们的文化风貌和历史内涵尤为注重。四十几年过去了,当年的著作,现已成了可贵的历史资料。今天,当园林、老住宅重新被视作是我们先人的杰出创造时,当人们对自己曾经走过的历史路程重新珍视时,被破坏的历史遗存又一一竖起来了。回头看看陈先生的两本著作——有识之士五十年前就已真正地认识了它们的价值了,如今,这两本著作已成了苏州园林、老宅修复工作的经典参考书。
改革开放后,陈先生厚积薄发,不,应该说是厚积喷发,数十年来积累的对园林艺术的热爱,对传统文化的挚爱,使先生一鼓作气地写了《园林谈丛》、《说园》、《中国园林》、《书带集》、《春苔集》、《随宜集》、《世缘集》、《梓室余墨》等,并主编了《中国厅堂·江南篇》、《世界文化遗产·苏州古典园林》等大型画册。《园林谈丛》、《说园》等著作早已成了中国家喻户晓的园林专著,苏州的园林工作者也都在这些书中获益匪浅,在此略过。《中国厅堂·江南篇》、《世界文化遗产·苏州古典园林》两本大型画册的编辑是直接或大部分在苏州进行的。
《中国厅堂·江南篇》是陈先生继《中国民居》成功地出版后,又与几位挚友研究后出的选题,由上海画报出版社担纲出版。由陈先生亲自担任主编,时任苏州市园林管理局副局长邹宫伍和路秉杰教授担任副主编。此时,陈先生已经常性地卧床休养,他对画册的编辑意见常由他多年的挚友金宝源先生及路秉杰教授传授。工作一开始他就明确,中国厅堂重点在苏州园林,只要把苏州园林厅堂拍好编好,画册的半壁江山就竖起来了。之后,编辑人员严格地遵守这条意见,扎扎实实地“蹲”在苏州的各个园林中,从早春一直到飘着雪花的冬天,数不清他们到苏州园林来了多少次。
画册主编的知名度和严谨的编辑方案引起了各方面的注意,经典性的图片和丰富的资料被香港三联出版社看中,最后,由香港三联和上海画报社共同成功地在沪、苏、港同时发行。遗憾的是,陈先生多年的工作伙伴邹宫伍未及画册出版就因病逝世了。据说,陈先生后来始终没有提起过邹宫伍,有人说,曾看到陈先生在听到他人谈起“邹宫伍”时淌泪了。他心里明白,他不愿意听到自己的学生先他而去的消息,但背着人,这位曾经是多么开朗、坦荡的老人却在默默地怀念着与他一样痴迷于苏州园林同道之人。
1999年,苏州古典园林已被通过列为世界文化遗产。联合国专家说,苏州有这么多的园林,应该把它们都列进遗产名录。一句话,苏州园林人备感任重道远,在进一步展开对其他园林整治的同时,决定与苏州古吴轩出版社合作,出版一本大型画册--《世界文化遗产·苏州古典园林》。谁担当主编呢?编辑小组的眼光一致投向了陈从周/罗哲文。罗老接到邀请,一口答应;可陈先生此时已是重病在床。最后,苏州园林人请金宝源先生向陈先生转达了这个愿望。陈先生答应了!原因可能只有一个——他太爱园林了,可以说,他生命的相当一部分是与园林紧紧地连在一起的。
那是一个下着倾盆大雨的初夏。古吴轩出版社的领导和苏州园林人一起冒雨来到陈先生的病榻前。看到苏州人来看他,陈先生伸出了他那瘦弱的手,古吴轩出版社的领导将聘书递送到他的手中,他高兴地笑了。其时,陈先生已不能再亲自为心爱的苏州园林写下一字一笔,由他的挚友金宝源先生亲自为画册选片、看稿,编辑小组又在他的著作中精选了《中国诗文与中国园林艺术》中的一段作为画册的序言。这篇文章虽然早已为读者所熟稔,但置于画册之首,仍给人画龙点睛之感:
……中国园林,名之为‘文人园‘,它是饶有书卷气的园林艺术。所谓‘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这就是中国造园的主导思想。在这篇不足1000字的短文中,陈先生提到了几乎所有的苏州名园:
……我曾以宋词喻苏州诸园:网师园如晏小山词,清新不落俗套;留园如吴梦窗词,七室楼台,拆下不成片段;而拙政园中部,空灵处如闲云野鹤去来无踪,则姜白石之流了;沧浪亭有若宋诗;怡园仿佛清词,皆能从其境界中揣摩得之……
短文对苏州园林的深层的理解和极贴切高雅的比喻,令人叹为观止;字里行间流落出的对苏州园林的一片深情,令人唏嘘不已。这段文字后被新兴的众多的园林著作引用,由此也可见陈先生对园林的见解今天已广泛地被学界接受。
还是1999年。苏州有线电视台与苏州园林局联合摄制电视系列片《苏园六纪》。苏州园林人及其摄制组成员又一次来到了同济校园,准备拍摄陈先生。正是酷暑之时,但陈先生的精神却出奇地好,原来就在我们来的前天,贝聿铭先生前来探望过陈先生。这次,陈先生能坐在藤椅上,神志也很清晰。但不能久坐,过一会儿头就搭下了。摄制组尽力拍摄了一组镜头,但制作时,总编导刘郎(也是一位陈先生的仰慕者)看到镜头中的陈先生脸色苍白,说:“实在不忍心让人们看病中的陈先生”,最后忍痛割爱,将这组镜头删去了。这部电视片赢得了中国电视星光奖一等奖的殊荣。在片中,我们不仅能看到包括陈先生在内的老一辈园林艺术家早年独到的园林见解在新时期的弘扬,还能看到陈先生几乎等身的园林著作,看到路秉杰教授对陈先生园林理论的阐发。
三、述古还今
文革以后,陈先生总爱用“晓色云开,春随人意”这两句古词来抒写心怀,对苏州园林柔情未了,至老钟情。他自称是发挥余热,其实,他始终口传笔书,身体力行,为园林这一文化瑰宝呕心沥血。
苏州园林能够走出国门,以至于20世纪末在世界范围内掀起一阵又一阵的建造热,直到进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世界遗产名录》,是凝聚了许许多多研究、保护、管理工作者的心血。
苏州人不会忘记,陈先生为中国第一个整体园林出口项目——明轩,而倾注的心血。
美国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收藏着一批中国明代的书画和家具,为了增强这些文物的展出效果,文物家们一直苦苦地寻求一种完美的方式。1977年冬,美国博物馆代表团首次来华访问,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的特别事务顾问、普林斯顿大学东方美术系主任方闻教授在锦江饭店与陈先生会面,当方闻先生刚说明来意时,陈先生脱口而出,这好办,造个园林!这个建议立即得到了方先生的赞同,原来,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的董事阿斯托夫人也曾有在纽约造一个中国园的夙愿。经过一番考虑,最后,决定以网师园的殿春簃为蓝本设计。
这里附带说几句。纽约的中国庭院是造在博物馆二楼的平台上,那里正好是400多平方米,与殿春 面积相仿;殿春簃虽小,但有山、水、屋、廊和亭台,几乎是中国园林的各要素都具备;还有一个,陈先生后来在介绍他的构思时说,“编新不如述古”,如果凭空设计,按国内惯例,等商量起方案,初步设计,评论探讨,修改后又如此轮回一次,不知要弄到什么时候。殿春簃小巧玲珑,但是先人留给我们的园林珍品,所沉淀的文化积累也很深厚,是理想的蓝本,以此设计建造,较容易得到各方面的认可。
其实,陈先生看似举重若轻的创意,来源于多年的苦心积累,多年的思考总结,来源于对苏州园林烂熟于心,以至于一切是那么地顺理成章。经国家有关部门批准,中美双方最后商定,以苏州网师园的园中园——殿春簃形制为蓝本,完全按苏州园林的风格,建造成一处独立的庭院,并起名“明轩”。
在国家建委城建总局的直接领导下,由当时的苏州市园林管理处成立了工程班子,陈先生担任技术顾问。1978年11月,陈先生偕园林管理处领导和工程技术人员携带模型赴纽约进一步确定方案,“明轩”的设计图纸和模型得到了美国博物馆方面和阿斯托夫人的好评。12月,合同正式签订,此后,在国内制作同比例的实样。1979年5月,在中美正式建立外交关系不久,阿斯托夫人亲访苏州,观赏了“明轩”实样。次年5月,“明轩”在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正式落成。
“明轩”是以苏州园林为代表的中国古典园林第一次以整体形象出现在西方世界,而且进入了文化艺术的殿堂。它的成功,开创了中国园林史上辉煌的一页,今天,在五大洲已经有许许多多的中国园林问世,可以说,在这一页的显著位置上,将留下陈从周的永远的名字。
除了将苏州园林推向世界舞台,苏州人不会忘记,陈先生为保护园林广博而精辟的见解和殚精竭力的努力。
那是在百废俱兴的八十年代,环秀山庄和艺圃的修复工作先后被提上议事日程。陈先生对环秀山庄一向酷爱有加,他语破惊天——“造园者不见此山,正如学诗者未见李杜。”环秀山庄除了假山基本维持原状外,其余的建筑多年来都已经毁坏,有的甚至只剩了基础。所幸童先生和刘敦桢先生分别于三十、五十年代进行过详细的测绘,拍摄过大量的照片,也有一些旧资料、老照片可供参考,但一些细部仍需重新设计。担任设计项目的是毕业于同济大学的高工陆宏仁。回忆起陈先生对修复环秀山庄的贡献,陆宏仁眼圈红了:陆对陈先生十分崇敬,虽然没有亲耳聆听过陈先生的课,但仍恭敬地执弟子礼。环秀山庄的修复图纸,他几乎每张都要请先生过目。对当时修复时发生的事,至今陆宏仁记忆犹新,如按早先的资料,边楼外侧开有一排空窗,陆宏仁设计成传统的半窗。陈先生却说,半窗以竖线条为主,这不好,在视觉上与大假山不协调,会造成山势变矮,最好改成和合窗,横线条,有延伸感。最后,按他的建议重新修改,果真观赏效果协调了许多。环秀山庄修复后,陈先生还专门为其撰写了对联“流水曲桥通,帘卷风前,山翠环来花竹秀;涵雪高阁起,遥闻月下,灯红留向画阁看。”不仅将环秀山庄的山、水、桥、楼细细描述,还写出了山庄的意境,真是,不是爱园人,没有此真情。之后,陈先生又四处奔走,向社会各界推出环秀山庄;1988年,在他和一批文化前辈的推介下,环秀山庄终于升级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艺圃的修复,也有着相似的情况。该园是明代苏州文震亨的园林,清初著名画家王石谷有艺圃图传世,图上的园景与当代状况有很大不同,主要是水池面积比目前要大的多,临水建筑前面有平台,水中有岛,岛上建亭。所以,在讨论修复方案时,有一种意见认为,园中水榭跨度之大在苏州园林中绝无仅有,但平直的线条很单调,应该把它往后退缩,前面建造临水石平台,这样,更接近艺圃的历史旧貌。更多的意见不同意这种做法,因为修旧不是新建,艺圃虽历经修缮,但基本风格没有改变,不应随意在结构上按当代人的理解调整,况且文人画本身往往带有一定的写意性,不具备建筑上的科学性。陈先生看了陆宏仁的图纸后说,修园不是改园,假古董是没有说服力的。他还反复询问,园西侧的响月廊那么直,浴鸥小院的墙比那么高,是不是原有就这样。
艺圃修复了,这应该是件大好事,但陈先生似乎很不满意,他说,艺圃好就好在始终宅园连在一起,光修园不修宅,算是怎么回事!
环秀山庄的设计,获得了江苏省城建系统优秀园林设计一等奖,苏州市优秀设计一等奖;艺圃则获得了建设部授予的三等奖,江苏省优秀设计奖。如今,这两处园林都已列入《世界遗产名录》。陈先生生前耿耿于怀的艺圃住宅已于2001年修复并开放,艺圃最终展现了完整的宅园合一的历史风貌。
1985年,陈先生受聘担任苏州古典园林建筑公司的顾问,他欣然为公司题写了“述古还今”四个大字,要求继承和发扬并重,他认为继承与革新两者并不矛盾,没有继承,何言革新。他始终关心着古建公司的成长发展,关注着传统的古建技艺能否后继有人。他说,古建筑工作者的最大责任,是保护古建筑,修理古建筑,切不可改行去搞假古懂。尽管在他的晚年,由于健康的原因,行动很不方便,几次想来苏州,都未能如愿。但公司领导每次去探望他,他总是问长问短。可以告慰先生的是,经过20年来的锤炼,古建公司始终继承苏州造园修园的真传,以传统的技艺为国家赢得了一项项荣誉。
四、昆曲知音
作为园林艺术家的陈从周先生,不仅能诗善画,而且拍曲儒雅,是一位很传统的知识分子。他与苏州园林结下了不解之缘,也与苏州的昆曲难分难解。昆曲和园林,清幽淡雅,表现了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精致和优美,两者都产生于苏州,其艺术意境有着几乎是“同根生”的血缘关系。在这样的艺术环境中,古代一些士大夫既通曲,又懂园,集戏曲造园于一身,如清代的李渔。陈先生继承了这个传统,成为当代精通昆曲的园林艺术家。
众所周知,陈先生是位昆曲迷。五十年代他在苏州教书、研究之余,只要有机会总要去听听昆曲。后来,由于工作关系,再后来由于身体欠佳,他到苏州的次数越来越少,但他对昆曲的兴趣依然,当然大多是在上海的园林里拍曲了。但即便这样,他仍魂系苏州,每每论及园林与昆曲,便情不自禁地举出了苏州园林和昆曲的例子;而平日谈话,说起苏州园林与昆曲,更是如数家珍,其意其情,溢于言表,充满了痴情。
在赏心悦目的园林中听曲,他确实很忘情,很投入。熟悉陈先生的人都知道,他酒量不大,却嗜黄酒,更喜问酒拍曲,他不止一次地说:“在园林里面,喝喝黄酒,听听昆曲,乃人生一大清福也!”陈先生曾毫不掩饰地写道:“老实说,我爱好园林,是在园中听曲,勾起了我的深情的……”(《园韵》229页,上海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可见昆曲对陈先生这位园林艺术家的影响有多深!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昆曲大师俞振飞有感于自己童年在苏州拙政园完成昆曲启蒙的艺术实践,特邀陈从周先生给上海戏剧学校昆剧班的学生讲古典园林艺术。陈先生心领神会,把“园境与曲境”说得惟妙惟肖,如“曲师知园,园师懂曲,园中拍曲,曲中寓园”,真是生动而奇妙!他更强调要学生到苏州园林中去体味古典戏剧的意境之美,去感受“游园”、“惊梦”中一招一式的艺术源泉。在陈先生看来,不身临苏州园林境界,不懂古典园林的意境美,是唱不好昆曲的。
陈先生还要求建筑系的学生去听昆曲,这可谓是中国高校建筑专业的独创了。而陈先生看来,在昆曲在中进行艺术沐浴,提高艺术修养水平,提高对园林设计的理解。陈先生把昆曲作为建筑系专业学习的辅导课,园林研究生的必修课,相当于现在的素质教育,可谓用意深远。那时,“崩嚓嚓”风靡一时,流行歌曲漫天飞,昆曲很受冷落,陈先生为了让学生去熏陶熏陶昆曲艺术,一次又一次地自掏腰包买票恳请学生去听昆曲。据陈先生的研究生、十三弟子之一的现任苏州科技大学(原苏州城建环保学院)建筑系副教授雍振华说:“当年,陈先生为了鼓励学生去听昆曲,自己买了票送给学生,让学生去感受什么是艺术意境。现在想来,先生真是用心良苦!我们这些搞建筑的那点艺术细胞,确实有点昆曲的韵味,受益匪浅。”
1986年,他陪同世界建筑大师贝聿铭游览苏州园林时,在狮子林安排了一次观赏昆曲活动。贝聿铭是“昆曲门第”出身,其叔祖贝晋眉先生是昆曲大师,曾向“传”字辈艺人传授技艺。因此,贝聿铭亦深通曲道,虽在国外几十年,拍曲的雅好始终不减。一场小型的昆曲表演,一倾了贝大师多年积聚的雅兴,共同的雅趣,使一位世界建筑大师与一位中国园林艺术家进一步结下了深厚的友谊,有了更亲密的往来,。
在这次听曲活动中,陈先生听说原先实力很强的苏昆剧团,经费难以为续,很多演员改了行,剧团已是“风雨飘摇”,他难以抑制胸中忧郁,生发出抢救昆曲的强烈之心,当场就向作陪的苏州市领导大声疾呼“救救昆曲”。他为此还忧心忡忡地撰文说:“园林、刺绣、昆曲应该算是苏州三宝,它们有着内在联系。说也可怜,如今苏州从事昆曲的专业人员,大部分转业了,……快临灭亡的危境。”那时,“文革”浩劫虽然已经结束,但人们还习惯用极左的眼光看待昆曲,对陈先生的行为很不以为然,因此,与其说陈先生是一名副其实的昆曲知音,不如更准确地说陈先生是一位昆曲艺术的忠实保护者。他像保护苏州园林一样,不断地为抢救昆曲而奔走呼吁。
“事物贵寻源”。陈先生更多的是以一个学者的眼光欣赏苏州园林和昆曲,在欣赏昆曲中研究园林,在研究园林时品味昆曲,从它们的文化渊源、艺术特征、表现形式,找出它们的内在关系和艺术共性,最后概括出“园境即曲境”之说,将这两种精雅艺术比喻为中国传统文化宝库中的“姐妹花”,并在他那篇写于1981年的《园林美与昆曲美》一文中预言:“如今国外自‘明轩’建成后,掀起了中国园林热,我想很可能昆曲热,不久也便会到来的。”
二十年后,历史果真应验了先生的预言。发源于苏州被称为百戏之母的昆曲,继苏州古典园林列入《世界遗产名录》后,于2001年5月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选入《人类口述和非物质遗产代表作》。消息公布不久,《苏州日报》在9月19日的“园林专版”上,全文转发了陈先生的名篇《园林美与昆曲美》,还配了编者的话。这篇以苏州园林与昆曲为论据的美文一经刊出,立刻引起了苏州读者的极大兴趣和由衷的赞叹。他们在为“双遗产”感到骄傲的时候,重温陈先生关于“园境即曲境”的论说、“昆曲热”的预言,深为先生的卓越学识而钦佩。是啊,先生为后人留下了仅止是一篇美文一句哲言,而是一把打开文化宝库的金钥匙!
陈从周先生丰富的学问和独到的智慧,早已深深地浸润进山水清嘉的苏州园林之中,时间愈是久远,就愈发显得珍贵;苏州、苏州的园林人将永远感谢他留给苏州园林这笔丰厚的文化遗产。